陆游与唐婉

如果要给宋代词人排名，陆游必定名列前茅。有人爱他的“山重水复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”，有人爱他的“夜阑卧听风吹雨，铁马冰河入梦来”，有人爱他的“小楼一夜听春雨，深巷明朝卖杏花”，也有人爱他的“纸上得来终觉浅，绝知此事要躬行”。

陆游的诗，陆游的词，陆游的爱国精神，都堪称一绝。然而，这位伟大的词人，终其一生都在懊恼与悔恨中挣扎与徘徊。究其原因，不得不提及他与第一任妻子的爱情悲剧。

陆游的第一任妻子叫唐琬，又名婉。后世议论她时，有人写作“唐琬”，亦有人写作“唐婉”，都是正确的写法。历史的痕迹总是参杂真假难辨的细节，有人说她是陆游青梅竹马的表妹，也有人说她与陆游非亲非故。史料记载，唐婉美丽温柔，才貌双全，是一个非常出众的女子。

公元1144年，时年20岁的陆游迎娶17岁的唐婉为妻。彼时两人正值青春年华，正是少男少女情感炽热之时。才子佳人，情投意合，琴瑟和鸣，天作之合。你懂我的诗词天赋，我懂你的温柔体贴。年轻夫妻举案齐眉，红袖添香，令人称羡。幸福的婚姻持续了三年。

成亲三年后，陆游仍然未能考取功名。陆母将原因归结为幸福的婚姻，她认为陆游沉溺于唐婉的温柔乡，因而不思进取。加之唐婉个性鲜明，与古代要求女子“无才便是德”相违背。再者，唐婉婚后三年仍然未见怀孕。陆母认定唐婉不是一位贤妻良母，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的儿子。

为了儿子的前途，陆母强行棒打鸳鸯。她要求陆游写下休书，将唐婉休弃。起初，陆游还是与母亲抗争了一段时间。夹在两母子中间的唐婉感到十分为难，痛苦不堪。两人在陆母的阻挠与反对中渐生间隙，日久生恨。

在那个时代，休妻是奇耻大辱。母命难违，又考虑到休妻的后果，陆游最后写下一封和离书。据说，两人和离后，陆游另筑别院，安置唐婉。他仍然心存幻想，希望自己考取功名后，母亲能重新接受唐婉，两人破镜重圆。

数年后，陆游去看唐婉，才得知她已被唐父接回家，改嫁赵士程。陆游失去爱人，伤心不已。赵士程比唐婉大十多岁，是皇室宗亲。虽然唐婉是离异再嫁，但是赵士程对这位美丽多情的妻子甚是喜爱，倍加呵护，极为包容。在古代，女子再嫁不被接受的情况下，唐婉再婚仍然收获幸福，也侧面说明了她是良人，值得被爱。

在陆母的安排下，陆游再婚。后世对陆游的第二任妻子记载甚少，只知道她姓王。王氏与陆游相依相守，生下六子二女。据说，还有一妾。在陆游的作品中，甚少提及这位后妻。但是陆游写给儿子的绝笔诗《示儿》：死去元知万事空，但悲不见九州同。王师北定中原日，家祭无忘告乃翁。爱国之情、爱子之心，溢于言表。

公元1151年春天，郁郁不得志的陆游在沈园游览，竟然偶遇了唐婉。其时，唐婉与丈夫赵士程同在沈园游玩。得到赵士程的应允后，唐婉带上酒菜，去见了陆游。两人重逢，泪眼婆娑。陆游情难自抑，在墙壁上题下一首《钗头凤•红酥手》：

钗头凤•红酥手

宋·陆游

红酥手，黄籘酒，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，欢情薄，一怀愁绪，几年离索。错，错，错！

春如旧，人空瘦，泪痕红浥鲛绡透。桃花落，闲池阁，山盟虽在，锦书难托。莫，莫，莫！

你手捧黄酒，春色撩人，你却像宫墙中的绿柳遥不可及。春风太可恶了，吹散了我们的爱情。离别几年来，我的生活十分凄凉。只能回忆初相识时，我们相知相爱的情景。春景依旧，人却消瘦，泪水洗去你脸上的胭脂，把手帕也弄湿了。桃花凋落，山盟海誓仍在，可惜书信也无法传递我的思念。

唐婉看到陆游在墙上写的这首《钗头凤·红酥手》，百感交集，含泪和词一首《钗头凤•世情薄》：

钗头凤•世情薄

宋·唐婉

世情薄，人情恶，雨送黄昏花易落。晓风乾，泪痕残，欲笺心事，独倚斜栏。难，难，难！

人成各，今非昨，病魂常似秋千索。角声寒，夜阑珊，怕人寻问，咽泪装欢。瞒，瞒，瞒！

这首词表达了唐婉被迫与陆游分开后的无尽痛苦和相思之情。词中交织着复杂的感情，既有对封建礼教的愤恨，也有对自己悲惨处境的自怜自艾。

经过学者的考证，认为是后人的伪作，并非唐婉所写。沈园位于浙江绍兴，曾是一位沈姓富商的私家园林。富商去世后，沈园对外开放。据说，这次重逢令唐婉情伤难抑，终日郁郁寡欢。数年后，她在悲愤中黯然离世。享年28岁。

公元1199年，时年75岁的陆游又再次来到沈园。他触景伤情，想起旧日往事，写下《沈园二首》。

沈园二首

宋代 · 陆游

城上斜阳画角哀，沈园非复旧池台。

伤心桥下春波绿，曾是惊鸿照影来。

梦断香消四十年，沈园柳老不吹绵。

此身行作稽山土，犹吊遗踪一泫然。

诗中那句“伤心桥下春波绿，曾是惊鸿照影来”成为千古绝唱，对爱情的怀念与执着表现得淋漓尽致。桥下的流水潺潺，曾经照着她那美丽的身影。

既然如此深爱，当初为何选择放弃她呢？后人每读这句诗，也会替陪伴陆游数十年的第二任妻子感到不平。心里一直放不下前妻，置现任妻子于何地？

公元1205年，81岁的陆游又再次游沈园。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，陆游年老体衰，他写下《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亭园》。

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

宋代 · 陆游

城南小陌又逢春，只见梅花不见人。

玉骨久沉泉下土，墨痕犹锁壁间尘。

重走当年那条小路，只看见梅花盛开，却再也看不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。她早已香消玉殒，与尘土融为一体，题在墙壁上的诗词也蒙尘了。

曾经有一段时间的抖音体，便是引用了这首诗的前两句：“城南小陌又逢春，只见梅花不见人。人有生老三千疾，唯有相思不可医。”配上《美丽的神话》前奏，仿佛是这段千古绝恋的宿命回响。

陆游活到了85岁，在古代算是高寿。然而，他有逾60年的时间，都在思念唐婉，沉溺于过去。现代人有一句话说：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，否则，这一生都会因为念念不忘而孤独。对于陆游来说，一语成谶。年少时的甜蜜时光，成为两人余生最深的遗憾。

《甄嬛传》里雍正皇帝对纯元皇后一生念念不忘，顶级白月光让后宫三千佳丽都黯然失色。归根到底，纯元皇后死在了雍正皇帝最爱她的那一年。也许，陆游的深情主要还是因为两人离婚的时候，正是感情最深厚的时候。

现代网友每看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故事演绎时，都会给他加上“妈宝男”的标签。哪怕是一千年前，婆媳矛盾也是夫妻之间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。后世评价陆游对唐婉的爱从来只是纸上谈兵，只有赵士程真正做到了“一生一世一双人”。

陆游存世近万首诗词中，悼念唐婉的数十首最为凄恻动人，开创了“悼亡”题材新境界。陆游与唐婉的悲欢离合，折射出宋代士人婚姻受礼教束缚的悲剧。沈园因此成为爱情圣地，现存陆游纪念馆与《钗头凤》题刻。

后世评价这段千古传奇爱情时，盛赞唐婉第二任丈夫：赵士程作为皇室后裔（宋太宗玄孙）的宽容大度，构成了这个悲剧中另一重人性光辉。这段爱情之所以震撼人心，正在于其承载了人类共通的永恒遗憾——在礼教与真情的夹缝中，那些“错莫”交织的无奈与坚守。